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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国梦第46章第59章

发布时间:2021-2-25 13:17:00   点击数:

编者:民国爱情题材长篇小说《旧国梦》

由作者熊依萌授权本号原创连载

第四十六章沪上正飘雪

婉凝觉得,年的冬天,来得更早一些,虽不及29年冬天冷得彻骨,却早得让人心下发寒。

刘家沪上大宅没了夏日的热闹和欢声,文钰嫁往金陵,文琦料理西北生意长时间不在家,锦里和静怡时时起些争执倒成了宅院里唯一的热闹。锦里的身份成了宅院里隐晦的秘密,许是生产耗尽了她大半命力,产后三月有余,任凭静怡带着幼子并奶娘出入社交场所,也并不曾出挑闹事。

也许这便是刘老太太所言,等她(锦里)到了大上海,便知自己几斤几两。锦里本就住在刘宅的偏院,自生产后更是深居简出,连花园都极少去逛;有一日,下了小雪,婉凝和婷芳把花园里一株养在花盆里的冬青移到廊上,匆匆瞥见锦里的背影,她本呆站在枯了叶子的银杏树下,听到她们的声响便又躲回偏院去了。

等婉凝和婷芳回了暖屋,婷芳一边在壁炉旁烤烤手一边道,“人也是真奇怪,以前我多讨厌她啊,现在竟还觉得有点可怜她。”

婉凝无奈一笑,“你倒也能体会到她的难处了。”

“我哪能体会她的难处?不过刚才见了她那样子,有点可怜她罢。这是不是也算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婷芳帮婉凝支好烫衣服的架子,又往熨斗里放了些炭火,道,“姑娘何必亲自做这些?三少爷的这些衣物,左右有丫鬟婆子收拾的。”

婉凝也不回应婷芳,只顾自熨烫着文琮的英格兰格纹毛衣,虽然他们不过表面情侣,可她还是愿意为他做这些。

婷芳又道,“锦里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可人,还是要为自己打算的,倘若三少爷真真没有旁的想法,姑娘也要为自己打算。”

婷芳此言,不是第一次说;婷芳也不是如是劝她的第一人,可婉凝的打算并没有完完全全要跟文琮泾渭分明。

原是商量好的,他们以未婚夫妻的身份遮掩,文琮便少了安排相亲等一应麻烦,婉凝也能合理正当地出入沪上社交场所,进学上进;而再远的事,她却也没完全盘算过。

“前些日子,景然少爷的诊所出了大事也算是顾不上,可近日他的诊所算是都落定了,他的诊所又与姑娘学校相近,如果。”婷芳站在烫衣架旁,极认真道,“我想,赵家少爷对姑娘还是有心的。”

赵景然与婉凝,确实话题更多些;景然又在同济大学兼任客座教师,若是有心,一周也能与婉凝见一两次面;可大概是婉凝身份的缘故,景然也对婉凝刻意避会些。

“知道你替我操心得狠。”婉凝一边仔细地熨烫着毛衣,一边道,“我的事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难得进学,先顾好学业罢了。倒是你,平日我到学校去,你留在宅子里确实无旁事可做,你可有旁的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我一个下人……”婷芳本靠在壁炉旁吃杏干,听到婉凝此言,下意识地停了手,看似漫不经心地回复她,却也不看她眼睛。

“以前在乐益女中时,我记得你算术格外好,实科也不错的。”婉凝在苏州九如巷的乐益女中上了几年学,婷芳是陪读,亦是同窗;虽则婷芳长婉凝两岁却低她一级,但也打好了基础教育的底子。

婉凝烫好了毛衣,把余温未退的熨斗竖着搁在桌上,又道,“日日提醒着别人要为自己筹划,可曾也为自己筹划过。”

婷芳这个年纪的姑娘,若在昆山乡下,该是孩子可以出街买黄酒了;她幼时乡下还流行裹小脚,不过她性子硬的狠,一直反抗着爹娘才作罢;大脚的姑娘在乡下更是难以婚配,她确实一时没考虑过婚配终身之事,可若是未来出路,也真真从未从长计议过;只是近日她见了锦里落寞的样子,再回想发生在锦里身上的种种事,倒有几分自省意味;都说是“自由民主”的中华民国了,可丫鬟的出路到底在哪呢?

一时想不通,却只嘴硬着,“我是顾家养大的丫头,我们全家吃的都是顾家的饭,当然要一直跟着姑娘,除非姑娘嫌弃我了,不然我就ze么跟着姑娘。我听文钰小姐说,岭南有丫鬟把头发梳成辫子,一辈子跟着雇主,不嫁人,自己养活自己;我也梳个辫子,伺候姑娘。”

“混话。”婉凝极少有的怒火,转而又平和地看着婷芳,“姜爹爹和姜婶婶只有你和亭卫哥两个孩子,亭卫哥又早去从军,日后能承欢膝下、帮扶照顾的只有你一人;一非无高堂侍奉,二非亲情寡淡,做什么自梳女?”

婉凝极少生气的,婷芳与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也只见过三次;前两次,都是因为顾父在柜上与人瞧病,忘了吃药。

此时婷芳也不知如何回应,只垂着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子,才弱弱道,“姑娘也是知道的;我读书少,虽比你大几岁,可完全没你的思虑见识。这种未来筹谋的事前,你才像姐姐。”

婉凝道,“景然兄的诊所缺一个配药结账的,若你愿意,先去帮帮忙罢?”

婷芳一听“景然”二字,转而一笑道,“原我还在操心姑娘和赵家少爷,还想不到你们早有联系。”

“景然兄是同济的客座教授,带过两节我选的中西医比较课。”

第四十七章亭亭玉殿春

婉凝觉得,年的冬天,来得更早一些,虽不及29年冬天冷得彻骨,却早得让人心下发寒。

春回大地,三月沪上,已有片片玉兰着新装。

婉凝从同济大学放学,略微步行一段,便到了景然的诊所。近来文琮诸事繁忙,无暇接她下课,但婷芳已在景然诊所就职,且诊所与学校路程较近,多是婉凝下了课到诊所小坐,等婷芳下班一起回刘宅。

婷芳幼时多跟着顾父及婉凝习得许多中医护理知识,又跟着其父在顾家药房柜上张罗忙活,初到景然诊所也很快熟络业务,除去拿药收费一事,护理之事也能兼顾。

这日婉凝到诊所时,婷芳正与诊所内的何医师学习扎针。医师讲,“扎针讲究快准狠,若你犹豫不决,患者也会受罪;若是未准确扎入血管,恐患者也有性命之忧。”

婷芳听得认真,想着赶明买只兔子勤加练习。

中医也有外科手术之说,只是也算少见;扎针点滴一事,婉凝在一旁也跟着受教了。

景然送病人出门,看到婉凝正往她自己的左手上抹酒精,便摘下袖扣,挽起衬衫袖子,把手伸到婉凝眼前道,“烦请顾医师试验。”

婉凝先是发懵,又道,“景然哥开什么玩笑?也不怕被新手伤了。”

“谁不是从新手来的?”景然笑道,“我刚学医时,天天给自己打葡萄糖呢。”

婷芳知道景然说的是玩笑话,但想来婉凝未必能懂他的冷笑话,倒是婷芳自己心里有些奇怪感觉;自己学扎针也学了快一周了,何时见过景然伸出手来,让她试试看呢?她也提过一两次,学习扎针却没有试验法,医师只教她回去抓个老鼠、买个兔子来练习,景然倒是连监督教学都没有的。

景然常说,人无高低贵贱之分;可为什么,他对婉凝、对自己,倒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景然喜欢婉凝,婷芳也是知道的,可估计婉凝对景然,却没有更多的意思了。

也不想自己去景然和婉凝面前讨没趣,只是对何医师摆摆手,“今天不学了;我去买只兔子再练。”

婷芳说罢,便拎了包,想拉着婉凝往外面走;偏巧文琮此时从外间进来了。

景然还挽着袖口横着小臂,等着婉凝试验。

在场的所有人还没来得及捕捉文琮脸上转瞬即逝的诧异、气愤,婷芳先开口道,“三少爷今日来得早。”

景然才折回手,扣好袖子,道,“何医师教扎针,让拿我试验。”

文琮笑道,“好老师啊。”

景然、婉凝也跟着笑。

婉凝便提议告辞,跟文琮从诊所出来,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文琮才打破沉默,“这几日是我太忙,竟忘了去接你;这几日都是等婷芳下班才回家么?”

他第一次主动道歉;却不是明知故问;他每日回家都是深夜,到家之后,还一头扎进书房,挑灯夜战。

只是他不一定知道,每晚厨房给他温着的莲子糖水,是她睡前熬好又拜托厨房给温着的。

她点头算是回答,又道,“左右只周一、周三、周五有课。”

无课时其实婉凝很少出门,最多跟同学一起到学校图书馆看书;逛百货公司、看电影、喝咖啡之类的社交少之又少;她的社交活动,大多还是不得不陪着他出席的。

他心里觉得有些愧疚。

“下周我要去南京一趟,你跟我一同去?你可以去看看文钰。”文琮问道。

婉凝有些吃惊,一时未回答。

文琮又补充道,“若是有课,我提前替你去请假。”

他已经下了决定,替她下了决定。

“好。”婉凝道,“我自己去请假就好。”

他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她却不想他包办她的事。

但婉凝大抵是开心的;她还未去过南京,她也很担心想念文钰。

刘太太却是如临大敌。

文琮和婉凝这对“社交未婚夫妻”对刘家来说,只能算是雪中送炭,好在婉凝还在三年丧期内,文琮也在一回国便拒绝这门婚事,刘太太还有些时间选择更满意的儿媳妇,可他们要同游南京却是不好的信号。刘太太先是差人给他们在中央饭店订了两个套间,又安排管家儿子同行,好帮忙拎包和开车;原想着再给婉凝配个丫头,又要避嫌,左右便算了。

文琮对母亲的安排,有些哭笑不得;他能懂得母亲担忧的事,可觉得母亲也未必担忧过度,他对婉凝,在他想来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心和爱护,文钰的事情在先,让他更觉要照顾好还在身边的婉妹。他是公事走动南京,却也想趁着这次出行,去看看文钰,此事带上婉凝,也会周全些。

文钰和沈家俊在南京的住所,是一间闹市区内的小公寓,公寓楼在离总统府三条街的市区,共有三层,是南京为数不多的高层建筑,联排公寓楼,每层一户人家,沈家在二楼;起居室、厨房、浴室和卧室一应俱全,两间里间,一间是卧室,一间沈家俊的书房。

文钰怀孕已有六个月,穿着一件法式连衣裙,头发随意挽着,在上海时还有些微胖的身材却瘦的不成样子,只靠在沙发上,还笑着张罗,“三哥你喝茶。”

文琮还笑着说好,看看这张极硬的以前的文钰坐都不会坐一下的沙发,打开皮箱,拿出他和婉凝在百货公司挑的英格兰绒毯和印度产的靠枕放在文钰身后,“试试这个舒不舒服。”

文钰离家时赌气,只带了两个皮箱,装两件冬季的大衣,也就再装些衣物、首饰而已。想想她以前在家里的床单被褥都要指定的,现在却是此一时彼一时。

“三哥还记得我喜欢英格兰绒毯。”文钰低着头小声说。

“你婉姐姐挑的。”

“你跟婉姐姐,近来可好?”

“我们么?”文琮不知如何回答文钰。

文钰便觉得她这哥哥是藏着明白装糊涂。

“婉姐姐你不要忙了,过会子家俊回来我们去吃馆子。”“给你配个些药膳,温平滋补的,给你分罐子装好,罐子上都写了纸条,你按照纸条上写的量,煮着喝就好。”婉凝从厨房走过来,“对南京也不熟,临时买的药壶,你先凑合用。”

“婉姐姐别忙了,我都挺好的。”文钰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还强忍着,不想抹眼泪。

婉凝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在腿上放个枕头,拉着文钰的手号脉。

索性文钰胎象平稳。

沈家俊猛地打开家门,把公事包扔在玄关的鞋柜上,走进起居室看到文琮、婉凝陪笑道,“三哥、三嫂来得倒早。”

“婉凝极想念文钰,所以来得早些。”

家俊看到英格兰绒毯,又笑道,“钰儿一向都好,我们小户人家,虽不及刘家锦衣玉食,却也不敢亏待她。”

婉凝笑道,“文钰刚才还在跟我们讲你的好,你们夫妻和美恩爱,家里人自然放心的。”

家俊这才关心婉凝给文钰把脉,“三嫂,钰儿的身体也还好吧?我找了人,每医院检查的。”

婉凝略微点点头。

“那我便更放心了,三嫂在妇产一科也是颇有经验的。”家俊道,“钰儿,你去收拾收拾,我在中央饭店订了位子,我们请三哥三嫂到中央饭店吃晚饭。”

文钰点点头,起身往里屋走。

家俊很关心地目送着,又对文琮道,“中央饭店是去年冬天开业的,中西餐都有,还有棋牌室、舞厅、弹房,今天我们吃国民政府专餐,等吃好饭,我再陪大舅哥好好消遣消遣。”

“这中央饭店本是中西餐都有,西餐专门请的法兰西和葡国的厨子,做不同的菜系,上月带钰儿来吃过一次,钰儿说不如里札饭店的味道正,且想来三嫂更吃的惯中菜。便还是在中餐厅定的位子。”家俊边帮文钰拉好椅子,等她坐定,边道。

婉凝也享受着文琮的同样礼遇,坐定后又向家俊微笑着表示感谢。

“真是不能更周到了。”文琮道。

文钰只低头陪笑并不做声。

众人坐定,沈家俊提前订好的菜便上桌了。清炖蟹粉狮子头、金陵盐水鸭、松鼠桂鱼、水晶肴肉、文思豆腐、大煮干丝,都是淮扬菜系的代表菜;茶是有名的金陵雨花茶,女士还有应季的乌梅汁;这一顿可见沈家俊要破费不少。

“淮扬菜将就一个是精细,二是食材新鲜,所以清炖、蒸、煮较多。”家俊笑着给婉凝文琮介绍,“特别是这文思豆腐,极讲究刀工。不过这文思豆腐,起源于扬州,金陵人也是后天学习又发扬光大罢了。”

家俊说罢正要为婉凝装汤,文琮抬起手先拿起婉凝的碗,盛了两勺文思豆腐羹。

家俊顺势给文钰装了些羹,又道,“夫人可再需要些醋?”

文钰微微点头。

“酸儿辣女”

文琮和婉凝都是知道的。

“可给你母亲带过信?”婉凝问道。

“跟母亲每周都通信的。”文钰先替家俊答道。

家俊又道,“我母亲非常关心钰儿,不过我外婆前段时间病了,她一直在浦东照顾外婆,过段时间母亲便来照顾钰儿,直到生产。”

沈家俊父亲早逝,又是独子,跟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想来感情是很好的。

“那是好事。”婉凝道,“寄父寄母其实也挂念四妹,原是大哥的孩子小,陈墓规矩也多,开春事多,忙好这一阵,寄母也想来看看四妹的。”

文钰与刘太太本没什么隔阂,刘太太只她一个女儿,原也是宝贝得紧,只是一直按照西洋lady培养的女儿这么嫁了个浦东乡下“孤儿寡母”又要吃软饭的后生,怎么想都不能满意接受。文钰离开上海的时候,也堵着气,竟也没跟自己母亲正式道别,现在想想大抵也要后悔的。

家俊笑道,“岳母若是要来,我们自然提前准备,双手迎接;我在工作上也极为努力的,想来钰儿生子,两家家人若要过来,现在的房子断然不够住的,到时候再换租间大一些的房子。”

在民国,租公寓楼是一件时髦的事,特别是在南京、上海等洋人、大班、买办之类的新新人来聚集的城市,可家俊的心里却也有奇怪的感觉闪过,可想想却也比在上海住在刘宅要好得多了。

文钰倒觉得没什么,想来,就算是在上海,家俊也未必住在自己家里;可若在上海租房子,悠悠众口却是难处理的;到了南京倒好,家里亲朋在南京的还算是少的,家俊也心安些;对于文钰来说,这也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她有绝对的权利装饰打扮,不必兼顾母亲、大嫂、小嫂、婉姐姐等人的想法,她觉得喜欢就好。

“我倒觉得现在的房子蛮好,闹中取静,去买东西方便,去逛花园也方便。”文钰笑道,“三哥,你是建筑师,你来说,那地段是不是极好?”

文琮笑着点点头,“在地段上确实极佳。”

你觉得好便好。文琮想,若是沈家俊能真心待文钰,文钰也过得开心,虽则他们在一起的方式未必人人接受,可终于幸福,又有什么可求的呢?

可心下还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晚饭毕,文琮又道,“素闻这中央饭店好样很多,家俊,我们晚上再去找点项目。”

“那我先送文钰回去。正好,三哥也送三嫂回。”沈家俊道,“我打个电话,让处里的车来接。对了,你们住哪?”

“就住这里。”文琮道,“想来她们也有体己话说,先让文钰留下来陪陪婉凝罢。”

“正是,我一个人住还有点怕呢。若是四妹今晚能留下陪我,便更好了。”

“你们没有住一起啊?”文钰问道。

“嗯。”文琮先回答。

婉凝微微点头,脸先红了。

“好是好,但钰儿晚上起夜多,睡觉也不老实,怕扰到三嫂。”家俊又笑道。

文钰又道,“我好久未见婉姐姐,很是想她,晚上你跟三哥又不知要玩到几点,今晚便让我留在婉姐姐这罢。”

如是,家俊也微微点头算是应允。

文钰与婉凝自幼亲近,婉凝虽不及她念洋学校、社交多见识广,在她与家俊的事情上,却是最理解的;现在又好久未见,更觉得想念了。

她与她,有好多话说;婉凝早备好了她爱吃的桂花糖藕、菱粉糕、海梨膏糖、五芳斋糕团和杏花楼的杏仁酥,还让饭店厨房给煮了阿华田。

文钰一看到这些糕点,眼睛里竟含着泪花,吸着气、忍着泪对婉凝道,“还是婉姐姐想得周到。”

“来得急,蝴蝶酥、红绫酥还忘了买。”

文钰吃着杏仁酥,斗大的眼泪眼泪也落了下来;以前也跟父亲出过门,可从未在外停留过这么长时间,南京虽也同属江浙,却和陈墓上海风气习性大有不同,吃食不同,又则文钰在南京无亲无故,刘家的几个亲朋都顾及刘太太的面子,少与她往来,之前的大学同学更是有意避之,文钰长到快20岁,才算知道什么是不如意。

婉凝看到这样子的文钰,也心疼心酸,又道,“慢点吃,原是我不好,下午便该给你带到家里去,在这卖什么关子。”

她和文琮是想对文钰百分百的好,可又怕家俊觉得娘家人以为文钰过得不好。

文钰又如何不知?

文钰又道,“我要谢谢姐姐啊,不然哪里吃到这么多样吃的,以前三哥也托朋友给我带过两次杏仁酥,家俊知道了,不太开心,我也就没让他们再来。”

婉凝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这样一听,更是心疼文钰的懂事,那个活泼的小女孩,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可我也想杏花楼的卤味、功德林的素食、荣顺馆的油爆虾,还有沈大成的青团;还有还有,妈妈做的八宝辣酱,那时候我上学时也常带着的。”文钰说到母亲,又道,“妈妈过得好不好?家里那些个不顺心的事,都解决了么?父亲好不好?阿奶好不好?大哥大嫂还吵架么?”

婉凝帮她莫抹泪,又道,“我们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讲。”

这才靠在柔软的真丝沙发上慢慢说话。

她们也不知道说了多久的话,是谁先睡着,更不知道文琮几时回到隔壁房间,家俊何时回家。

等到翌日醒来,已经日晒三竿,婉凝和文钰梳洗好到饭厅吃早饭时,文琮早出门办事了。

中餐馆的中式早点已逾时,两人便在西餐馆吃brunch;文钰吃得少,多半的时间一直看着婉凝,许久才道,“婉姐姐吃brunch,竟也如此娴熟。”

第四十八章金陵又海棠

时间能改变一个人,大概是人的习惯变了;而人的习惯改变,不过是下定决心做出改变,又花了时间坚持练习。

然则,成年人习易改,而心性难移。

婉凝独自走在玄武湖边,满池湖水,内自有波澜。

她名义上的长兄顾伯铭请人送了拜帖,婉凝把文钰送回家,便独自赴约;长兄约在玄武湖边的鸡鸣寺膳堂,长嫂主持会面,长兄算是作陪。

婉凝第一次见长嫂穿素色旗袍,亏得顾伯鸣先解释道,“今日是你嫂嫂父亲的祭日,我们每年都在这里上香;让你专程。。。”

“呜…婉凝妹妹…”嫂子呜咽道,“原是我们不好,父亲七七时你哥哥和我去了广州谈生意,你知道的,我们小门小户比不上你未婚夫刘家,背景深厚;你哥哥也比不上父亲,德高望重,口碑在外,不过讨生活而已。”

“哎呀,你今天都哭了几回了;出来见妹妹,本是开心的事,怎又哭哭啼啼的?”顾伯鸣嗔怪她道。

婉凝也不去看轻抹眼泪的嫂嫂,只用杯盖拨弄着杯里的雨花茶叶,那是一支完整的叶芽,看着它,仿佛能想象叶芽在茶树上的形态。

长嫂以为婉凝心不在焉,便又道,“姑娘莫不是还在怪罪我们没有给爹爹做七七法事?如果姑娘是这样想,今日恰在鸡鸣寺,寺里有最持重的住持,再有几日便是清明,便让你哥哥给父亲做场大法事。”

一缕阳光照在茶水表面,绿芽浮动,阳光微照,也有波光微微。

“我们顾家的姑娘怎么是这种小心眼之人。”顾伯铭见婉凝也不回应他妻子,半是为其搭台阶,半是给自己争取免于破财。

婉凝还是不讲话。

顾妇顿时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又不甘心冷场作罢,便又道,“姑娘性子柔,本就不爱讲话,我知道,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姑娘心性豁达,又将是贵门之妇,定不会跟我们小门小户计较。我们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着都是顾氏一门,伯铭又是你名正言顺的亲哥哥,我们的难处姑娘不会不帮着。”

婉凝知其来意,才抬起眼,平淡地看顾妇。

“于我们而言,是安神救命的要事,于刘家来说,不过言语之间,顺势说几句好话罢了。南京城里有间私人票号正在整修,你哥哥新买的营造厂也在投标之列。现在都说营造业好干,你哥哥偏也跟了风,听人说有中标的把握,花了大价钱,学人家搞投资,玩股份,可谁成想,营造业水深得不得了,你哥哥一没门路,二没专业,现在真是瞎子一抹黑,眼看着钱也投了,料也备下了,竟不知道政府招标要走那些个程序,这一拖,钱怕是要收不回来了。”顾妇说着又有些戚戚。

顾伯铭此时又道,“好妹子,去年的事,是哥哥对不住你;还请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们计较,请你跟刘家三公子说说,帮哥哥内在里运作运作。”

“你们恐是找错人了。”婉凝道。

文琮家里却有几个亲戚在南京经商或教书,政界,除了家俊这个新晋妹夫,倒真的再没其他,如何帮顾伯铭运作?

“妹子这就有所不知了,你不知道?刘家三少已经是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的座上宾了,刘家的女婿又在财政部担任机要秘书,这私人票号本就是财政部一位要人在外头差人看着的营生啊。”顾伯铭急得口干舌燥,饮了杯茶,又道,“想来沈秘书在票号里也是有股份的,若真如你嫂嫂想的,左右都是甥舅家事,中标一事,还不是板上钉钉了?如此,一解燃眉之急,顾家也能爽气。”

顾妇又补充道,“姑娘兴许还不知道你哥哥赔了多少;上个月光是上下打点就花了几千块,再这么下去,我们只能变卖爹爹留下的字画了。”

哥嫂这幅嘴脸,婉凝头次见,可他们约她,她还要来,怕也就是为了父亲留下的一些字画了。

婉凝坐在玄武湖边,回想着“天外飞兄嫂”的一唱一和,忍不住冷笑一声。

“想什么可恶的事呢?竟第一次见你这样子。”婉凝想得太出神,没注意文琮已站在她身边。

她赴约之前在饭店前台留了口信,说好了她在玄武湖等他。

他心想,幸得他返程早,不然,姑娘家天黑时也要在湖边等他,哪会不怕?

她倒也不避讳他,一五一十地把鸡鸣寺的事给文琮讲了。

文琮听完道,“你如何回应?”

婉凝道,“刘家没有如此通天的能力,婉妹在刘家也没有这样的位份;但见哥嫂蒙难,也于心不忍,为今只能有偿购买字画,以助兄嫂度过难关。”

“怎么有偿购买?”

“比外面当铺高三成。”

文琮笑她机灵,却又道,“不划算。”

“你以为人人都和我爹一样?”婉凝道,“我爹收藏的都是一些市面上叫不上价的字画,对他们来说,还是换成银子实在。”

文琮又笑道,“钱够不够?”

“想来是够的。”婉凝道。

她哪有什么钱?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太称职,竟从未问过她,钱够不够花。

她虽然吃住在家里,可穿着用度、校园杂费都是自己负担,想来阿奶一定给她零用钱的,不知道母亲有没有也给些。

可他关心起来,她却回答得干脆,不留丝毫机会。

他来南京的目的,他与政府的关系是否真如顾伯铭夫妇之言,她竟也并不关心;可她却能敞开心扉,把兄嫂之事分享与他,他却对她各处保留,顿觉自己不够真诚。

于是又对她道,“他们确实灵通,此次南京之行,确实…”

“三哥…”婉凝道,“我把此事说与你,并非希望你去做什么,只是分享心事;你也不用为他们奔波麻烦。”

文琮略点点头。

若她为了所谓的长兄抢夺遗产之事耿耿于怀自是人之常情;若她是为了不麻烦他,他却更觉婉凝温婉懂事;但无论是哪一层,此时都更觉婉妹之动人可爱,更觉自己肩头责任。

满园海棠盛开,春日正好,佳人在侧,文琮疲累了一天,才觉得舒爽畅快;可见这春光美画中的女子,又默默:

金陵又海棠,入画已非她。

第四十九章三月雨潺潺

过了农历三月,江南的雨也如约而至,婉凝倚在欧式长椅上听着雨声,手里还握着一本西洋画集。

自从进入同济大学读书,她涉猎的书籍也比往日更广泛些,西洋画集、翻译后的西洋小说、诗集,也读些浅显的英文原版小说。

近日春雨连绵,从南京回来后,她除了往学校上课之外,极少外出交际;雨中凝思,倒有春闺心事之感。

文琮从外面回来,把车子停在车房,又取道花园进门,抬头收伞时正看到窗边的婉凝,先前清瘦的脸颊更有圆润之态,凝神之处,眼中更有落落风情。

从南京回来已有半月有余,他和她却只在每周的家庭晚餐时同桌吃饭而已。

今晚又是阖家晚餐之日,文琦从西北归来,静怡也带着孩子从陈墓回沪,因着婉凝和文琮南京行的调剂,刘太太与文钰的关系缓和大半;一家子终于又恢复了和和美美。

近日更是有喜事两桩。一是老二文璟夫妇正从美利坚回沪长居一段;二是,文琮即将开办自己的建筑事务所。

刘父对这个一向“擅自作主”、主意极大的小儿子少有夸赞,“老三这次做得不错。不过自立门户,也要自担风险;往后要更加勤勉,对雇主负责,对董事负责,更要对房子的使用者负责;建一座房子,供几代人使用,这笔生意,还是要看得远些。”

文琮比刚归国时沉稳不少,他认真听着父亲的教诲,略微点头。

“西北的茶叶生意,文琦处理得也很好;但西北一隅,民风、生意经都与上海极为不同,更要格外仔细。”

“好不容易全家聚会,侬只顾着教训孩子。”刘太太嗔怪道。

刘父笑笑,只听刘太太张罗。

“琮儿的事务所若定在这月26日开业,要好好筹划筹划;多请些亲戚朋友热闹热闹;琮儿自己的朋友也要请;还得有人帮着琮儿张罗周全才好。”

“倒是有婉凝妹妹呢。”静怡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上,用手帕擦擦嘴角道,“我还想着,二弟二妹回来,在家里搞个party,可是安桐还小,我实在顾不上,不过想来三妹这几个月也涨了许多见识,也能帮助家里操持要事。”

“婉凝她。。。”文琮刚想替她婉拒,刘太太又道,“倒是呢。”

“我看我哥哥诊所上月做的义诊活动很是成功,一问才知也是婉凝帮着操办,外姓的活动都能办得尽心尽力,家里的事自是不会差的。”静怡勾勾地瞅着婉凝,盈盈笑道。

哦,她还帮着赵景然操持事情,这倒是很意外。

于是文琮先帮她应下了,“也好。”

婉凝不好回绝,只是微微点头,倒是刘父道,“需要帮忙之处便找你大哥、三哥商量;你们这次都得尽心,配合婉儿把活动做好。”

文琦想,母亲此举实在有些严苛。

于是回房前还叫住文琮、婉凝小声道,“婉妹有任何需要帮忙之处,尽管找我便是;你大嫂怕是指不上了,如今锦儿的身子已大好,不过也是闲在家里,你若愿意,也可让她帮忙。”

婉凝点头答谢,“先谢谢大哥。”

静怡却赶上前,挽了文琦的手臂,道,“侬别瞎耽误三弟三弟妹光阴,小夫妻要花前月下呢。侬刚从西北回来,也不想哦呀。”

文琦只好与静怡先回她的房。他们房间原本就是套间,文琦的书房里也有张榻,以前吵架,文琦睡在榻上,亦是家常便饭;但锦里到了刘府,文琦也常住在别院,锦里生产后更是如此;算上他去西北的这些日子,倒有几月未进她房了。

房间布置一改往日的欧式华美风格,变得雅致清淡许多;中西合璧风格的布置显示出她自成一格的审美态度;她靠在沙发上,身上还披着他从西北带回来的毛皮毯子,她的手滑过毯子上柔顺的皮毛,道,“这几日下雨,身上寒的很,多亏你带回来这个。”

文琦瞬时觉得在她房里舒服许多,锦里虽然对他柔和,却很小家子气;静怡虽然泼辣,却高雅时髦。文琦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问,“在饭桌上没好问你,我在西北的这段时日,你在陈墓可好?”

静怡委屈地瞅着他,不过两秒,豆大的泪花便划过脸颊,“侬还有心思问我?你说我过得好不好?老太太本就宠婉凝比我多;如今父亲也这么宠她,不过是办个party,倒让你们做大事的帮她张罗。”

文琦本想夸她温柔,不想她还记挂着这层,有些哭笑不得,于是揽了她的肩,让她靠着自己,道,“母亲有意让婉凝历练,父亲不过关心尔尔。都是一家子,你嫉妒什么?”

刘太太心里很清楚,刘沛霖因着自己旧友的关系,对婉凝格外照顾;他与她意见相左,不是罕见事,但她终归心下不爽;等回了房,她边簏头边道,“我不过给婉凝机会,让她折腾历练,宅门里的媳妇,大场面都撑不下来,日后如何处事?孩子们不懂这份用心,你倒也装着不懂,别弄得孩子们以为我待她尤为苛刻。”

刘沛霖笑道,“你刚嫁到陈墓时,娘让你主理堂弟的婚礼,倒有二婶、二姨娘并舅舅舅妈帮你料理,如今只差了两个糊涂小子予以配合,左右还得看婉凝自己的本事。”

刘太太放下梳子,坐到刘老爷身边笑道,“三十年前的老黄历你提来做甚。”

刘老爷不再多言,刘太太自然也不糊涂,可她千想万想,都有更合适文琮的适龄女孩子,文琮若能从此事里看出婉凝的不合适,未尝不是件好事。

文琮虽有些赌气地替婉凝接下任务,可终归放心不下;他换了长衫,见书房还亮着灯,就知婉凝还在书房伏案。

“写什么呢?”

“在想事务所成立当天,都要做什么事。”

文琮见婉凝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纸,每一页是流程一环,每一环下有许多分支,文字图形并茂,连起来竟像一部电影。

他笑着坐在写字桌上,对她道,“原想着你会哭哭啼啼来找我帮助,不想你倒像模像样。”

“哥哥原来是想我出丑。”婉凝放下钢笔,抬头对他道。

“哪里想你出丑?是想。。”文琮觉得自己好笑,也不再往下说,“我看看你写得仔细不仔细。”

“我正想和哥哥商量。那日陈深和BenjaminChen的华盖建筑司开业,我看请了政府官员,有上海的也有杭州的,还有大酉兄、梁先生夫妇一些建筑界的朋友,嗯。。却没有RobertFan,这是为何?那我们要请RobertFan的话,是不是也要有所安排?那位子便安排得远些吧。”

文琮看着认真的婉凝,笑道,“妹妹安排得很好。邀请名单还欠缺些,我帮你补上。这两日理好名单,定要请父亲母亲过目。”

“知道的。寄父生意上的朋友,有些位份太重,要请寄父亲自去请。还有大哥的朋友们。”婉凝道。

“他们的朋友来不来都是一样,不必专门去请。”文琮道。

婉凝懂得文琮的志气,不需父兄的人脉替自己铺路,想自己闯出些名堂,就连事务所起初集资招股时,文琮也婉拒了父兄,除了自己存下的一些钱财入股外,对外还招了五家股东,婉凝又道,“那股东呢?”

文琮也不避讳,直接在纸上一一写下股东的名字:

张远东、曹次骞、唐树屏、江树笙、贝麟。

江树笙,应是广汇银行家的大公子,江曼莉唯一的哥哥。

婉凝一一记下这些名字,又问道,“事务所可定下名字了?”

“有;叫启明。启明建筑师事务所。”

《旧国梦》的第一篇完结;今日更新开始,故事的起承转合进入新阶段,正如这春日,“万象始更新”。故事里的主要人物,均是正跃跃欲试,谋求一番作为的年轻人,然故事进入年,亦是中华民国某段历史的重要节点;历史长河一瞬,却是个体真实一生;在有所限制的社会背景,如何活出无限的人生可能性,是婉凝的、文琮的、景然的、文钰的(此处略去《旧国梦》中的诸多人物)功课,亦是每位读者和我都面对的人生修行。

作者:熊依萌

第五十章

小荷露尖角

“上海这么多饭店,怎么26号都被订出去了?”婷芳放下电话,在笔记本上把上海饭店划掉,气恼着。

婉凝眼波一暗,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婷芳又道,“这大华饭店、华懋饭店、礼查饭店、上海饭店被订出便算了,连杏花楼所有包间都被订了就说不过去;还有呢,前天我去订车,偏巧遇上交通局的行车审查和管制,车行都不敢出车了。”

婷芳转头看看景然,又继续道,“想想也知道是谁搞事情。”

婉凝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景然先道,“想来大家都知道是谁在搞事情。你不必替她遮掩,我还要替她先行赔罪。”

婉凝勉强一笑,若这点小事,赵静怡都要发动父亲,动用公事关系来横加干涉,是否太小题大做了呢?

“静怡从小便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又是父母亲的掌上明珠,时不时发个大小姐脾气,还请多担待。”景然边说着便起身向婉凝鞠躬道歉。

婉凝赶紧起身去扶景然,喃喃道,“景然哥,你何必如此?”

婷芳却笑道,“赵老板,你这是给我家姑娘添堵。按理说,这三少爷的事情,左右是刘家的事情,是大少爷的家里事,也是大少奶奶的家里事,向来夫荣你荣,夫损你损,怎么大少奶奶还要给自己婆家找麻烦?要不就是想让全上海滩都知道,她刘家大少奶奶有个好娘家,刘家有点什么正经事,没有交通局赵家帮忙,就搞不成了。”

“婷芳。”婉凝恼了,即严厉地呵斥她。

婷芳哪里不知道自己多说了几句话,却也执意让景然听听,让全诊所的员工听听。

婉凝又起身道,“先想解决的法子要紧,旁的先放放。”

刘家定了本月26日举办“启明建筑师事务所”的开业仪式,仪式便在文琮的事务所举行,但午饭的饭店却一时订不到,几个有档次的饭店只说包间已订出,那几日后厨太忙,不能向外出餐;而活动用的车辆也因为交通管制无法调度租用倒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感了。

景然道,“这样,婷芳你先统计统计那日有多少人需要安排车辆,确定在什么时间,大概需要多少车辆,排个单子给我,我找找家里有车的朋友,协调车辆当天来帮忙。”

婉凝却道,“景然哥的想法很好,但这局面你不好来出面协调吧。”

景然如何不知,同是赵家人,一个搞事,一个解事,倒像是一出自导自演的闹剧了。

“你也不必担心,我已然想到了解决的法子。”

婷芳倒还担心婉凝是逞强,暗暗使眼色,小声道,“姑娘这时候就不要好强。”

婉凝却道,“确实有法子。”

确认过眼神,婷芳才道,“是啦是啦,知道赵老板顾及我们姑娘的心思,但既然姑娘也有了法子,赵老板只顾看戏罢。”

从景然诊所出来,婉凝才对婷芳道,“刚才在诊所,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当着诊所员工的面,你最该顾及景然哥的脸面;道理跟你刚才说的一样。况且,景然哥还是你的老板。”

婷芳有些恍然,也不知怎么,近来她对景然竟越发没大没小。

从诊所出来,婉凝先去电话亭给文琮打了通电话,事务所还在装修准备,然电话机早就装好了。

“下午若没事,带我去AuntyLin那里一下。我在窦乐安路上的凯司令等你。”婉凝娇声婉转,却单刀直入。

文琮也没有任何思考停顿,只应了声,“好。”

婷芳大觉纳闷,可转而一想,看来我家姑娘还是更偏向文琮些,遇到事情第一反应还是联系刘三少爷。

文琮来得也快,婉凝和婷芳叫的栗子蛋糕还没吃完,文琮便到了。

“也不想今天竟是如此艳阳高照,让妹妹辛苦了。”

婉凝笑着摇摇头,“倒还能吃得上一块栗子蛋糕。”

婷芳又道,“听着你们说话总是怪心急,26日那天交通局车辆管制了,现在车厂都不愿意租给我们车辆,酒店也定不上了。”

文琮今天一早也知道了消息,但他没想到,婉凝会第一时间来找他

有些喜出望外,却还要面上遮掩。

“我想了个法子,跟哥哥商量合适不合适。”婉凝道。

“你讲。”

“既然酒店订不到包间,又订不到车,那就在事务所里午餐,就像上次你带我去的AuntyLin的晚宴那种。想来,AuntyLin也未必家里一直养着那些厨子,应也是从外面请来的吧,也不知道现在托了她去请还来不来得及。另就是,请了厨子到事务所搞午餐会,事务所里是否有空间呢。”

文琮从西服内口袋拿出钢笔,又拿了张餐巾布画布局图。

“这个空间旁边是个转廊,倒是可以做冷餐,不过这个位置有个大廊柱,需规避。”

婷芳见两人的样子,确极有“举案齐眉”之感,于是也不愿再耽误功夫,“如此有了解决的法子,你们该找人的找人,该做事的做事,三少爷看事务所里还有哪些需要我做的,我就帮帮忙吧。”

文琮先看看婉凝,婉凝对他略点点头。

“倒真有,事务所这几日正需要买花,所里都是男人,怕是想得不周到,劳驾你去看看吧。”

婷芳吃完栗子蛋糕便起身告辞,“如此,蛋糕钱烦劳三少爷给付一下吧。”

文琮略笑笑点头,先跟林潇潇约好了会面时间,又叫了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看婉凝把蛋糕吃完才一起往林潇潇处。

婉凝的解决方案着实聪明,文琮暗想;此举不仅解决现在的困局,却也能测验母亲在此事上的态度,若母亲也是帮凶,林潇潇必定也会为难,但无论母亲是否真的是帮凶,林潇潇依旧要给文琮和婉凝面子从中解决。

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心思这么如此深沉?

或者,她只是求助无门,刚好想到AuntyLin?

然文琮依旧觉得今日到算是重新认识了婉凝。

林潇潇极为大方,问清楚了时间、地点,还特意打了电话交代,并安排文琮合婉凝去试吃;又给婉凝梳理了些宴会的注意事项和对政府官员、外籍外交官员以及外籍商务人士的接待礼仪,再梳理了帮佣等事情才作罢。

婉凝也因此如有神助,庆典也如期举行。

庆典当天,上海政商界的名人纷纷到访,文琮也得体接待,却只是寻常得体微笑,婉凝站在他身边,便知这些还是刘父的面子。

建筑界人士,章大酉、BenjaminChen、陈深、RobertFan、梁生夫妇悉数到场,还有郭雋、王廷宝两位算是新交,还有外籍设计师邬达,应是文琮的股东邀请而来。

婉凝与这些建筑师一一打过招呼,留文琮与他们交谈,自己去检查茶歇餐点;有个穿格子西装的男孩子正端着香槟与主厨用法语交谈。

他大概听到了婉凝的高跟鞋声,转身跟她打招呼,极明朗又极年轻的脸,举着一杯香槟像是提前庆祝,却又仿佛身边的觥筹交错,都与他无关。

第五十一章不关风与月“嗨。”年轻男孩子很自然地跟婉凝打招呼,手里还摇晃着香槟杯,自然地、有些许欣喜地看着她,又极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下她,在这场完全西式的开幕仪式上,穿着改良轻纱分身旗装的婉凝显得更为中式而矜持,他白皙的脸上嘴角上扬,弧度颇大,露出整齐的奶白色的牙,唇红齿白的年轻模样,用“当世潘安”四个字似乎并不为过。“顾婉凝你好。”年轻男子先跟婉凝打招呼。他认得她,而她只能猜到,他是文琮的五个合伙人之一,不然,哪有主人还未揭牌,客人已经先开了香槟庆祝的道理。“贝麟你好。”婉凝没有片刻惊讶,自然地回应他。文琮事先给过婉凝基础背景资料;五个合伙人中,只有贝麟的年龄最小。贝麟的脸上也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在心中,生出一些不一样的,她比他想象得更聪明些。“贝少爷好兴致,美酒在握,佳人在侧。”贝麟还想跟婉凝开玩笑,却被PeterWu打断了。扫兴。“哟,Peter。”贝麟笑道,“好久不见,今儿真是难得,多久没见过的人,竟在这不搭嘎的场子撞见。”“我们家跟刘家也是世交,刘伯父亲自上门请父亲,我们当然要来捧场。”“我说呢,我还纳闷顺安药业什么时候也投身房产事业。”贝麟边说着便走到婉凝身边,与婉凝站在同一侧面,面对着PeterWu和他的女伴。婉凝原在林潇潇的家宴Party上见过PeterWu,当时他被文钰描述成轻浮之人,婉凝自然敬而远之,而他身边的女伴却让婉凝更加吃惊。是昆山董家药房的女儿董雅芬,而婉凝与她也有两年多没见了。“家里的生意事,你我向来不问;不过你从今日起算是不同了,还得先恭喜贝少成启明建筑事务所的股东,从即日起,也做起了时髦生意。”PeterWu说着,便要举杯祝贺,贝麟却从身后的法国大厨的操作台上抓起两瓶香槟,边跟婉凝说,“走罢,去开香槟了”,边径直从PeterWu和雅芬身边走过,脸上挂着的还是他标准的纨绔一笑。怎么会有个性如此张扬的人。婉凝不免有些担心文琮的事业,怎么找了这样的合伙人?其他几位合伙人还是谦和靠谱许多的。六个人站在厅堂正中开香槟时,婉凝又细细观察。唐树屏和张远东两位已经人过中年,唐树屏是位戴着琥珀色圆框眼镜的老先生,主管事务所的财务开销;张远东是六人中唯一穿长衫的,他是九江首富张谋之长子,家里在九江做的便是房产生意;江树笙背后是广汇银行江家,又是建造司江家,似是事务所最有力的支撑了;而端着香槟笑得最开心的曹次骞和贝麟,却看似与这买卖无关的狠。曹家是做盐业生意起家的,而贝家的生意也多与实业有关。景然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婉凝,想着,多久、多久之后,他和她也能合伙一间药厂?这是近两年前未竞之事业,若有当初,现今应也是如火如荼了。江曼莉便站在景然旁边,三人在她的视角中更易被解读为三角形,她嘴角微撇,有点苦涩地饮了一口泡沫刚流淌过香槟,静怡却幽幽道,“给你创造了机会你却只当我们是别有用心呢。”江曼莉淡淡笑道,“左右是文琮的大日子,顺顺利利最好。”静怡又道,“万事俱备的时机不是时时都有,抓不到机会,便只能白白把男人拱手让给别人。”这话是说给江曼莉,大概亦是给静怡自己听;她看了一眼另一边忙于招呼宾客的文琦,只暗自想自己当初可算是一步错,步步错。景然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或者,对于她在任何公开的或是非公开的场合说的那些不得体的话,他都选择了听之任之,或者说是,不予理睬。一如他无法选择的原生家庭。觥筹交错之间,宾客兴尽而归,主人却意犹未尽;张远东和唐树屏两位与客人一起离席,剩下四个又转在会议室白酒徐徐。婉凝送走了宾客又折返事务所,却见江曼莉也迟迟未走;她有个非常非常恰当的理由——我放心不下还在与同伴饮酒的亲哥哥。于是与她在外间坐下说了会儿话。“你做得很好。”江曼莉坐下后许久才道。“谢谢。”婉凝笑道。婉凝对她,大概是既敬佩又疏远的;敬佩她的能力,又因为她对文琮的情感而自然对她疏远。婉凝自然不知她为了他才缠了父亲收购营造厂接了他在公和洋行的第一个设计项目,也不知道为了他又缠了兄长投资了启明建筑事务所;可她此时是个单纯的女人,无意间已对爱恋自己心上人的女子淡淡疏远。聊着、淡笑着,男子们从里间出来,原是曹次骞的夫人一通电话到来,几人均要听令,酒兴正酣也要戛然而止。文琮看到婉凝,便笑道,“曹兄有夫人差人来接,我却有夫人坐等,想来还是我更幸福些。”贝麟却摆摆手道,“未婚妻,未婚妻,纵是未来夫人,却还是未婚。”文琮只笑他是羡慕嫉妒,由着婉凝扶着他外间走。曼莉搅着没加过糖和奶的黑咖啡,也不先去扶江树笙,只是坐在原处,默默地注视着文琮和婉凝的背影,心中升起羡慕嫉妒,没有恨。子时刚过,文琮的酒已大醒;到外间倒水,才见婉凝倚在长榻软垫上,浅眠。这样睡如何能舒服,又怕叨扰了她,索性轻声唤她,婉妹。她本就是浅眠,唤了几声,她便醒了。她也不恼,只是睡眼惺忪,淡淡一笑,便想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下。“别在这里睡,困了到床上去睡。”话一开口,便后悔了。这是他的房间。“噢。”婉凝倒比他想象得清醒得快,先迅速检查确认自己周身整齐,又微微自身,斜靠着背板,只觉他手里拿的是为她斟的茶,自然接过,呷了一口,又还给他。他倒也未停留,只把剩下的多半杯,一饮而尽。可喝完便觉得有些尴尬。“我不是有意喝这些酒。”文琮先开口破了尴尬,“吓到了罢。”“吓倒不吓,重倒是老重了。”婉凝笑道。文琮也笑了,转身从高脚台上拿了茶壶和茶杯坐下,又从榻边抽屉里拿出丝毯盖在她腿上,“这里有毯子。”他又倒了杯茶道,“森成和微音这会应在去山西的火车上了。”“山西?”“对。他们要效仿西方学者,去山西,找古建,做田野调查。”“田野调查”,婉凝从未听过,但从字面上,已理解了大概。“我们搞的事务所,不过是受人雇佣,安身立命之间做些情怀之事,而梁生夫妇,做的才是伟大的事业。”文琮轻笑自己,“我有些羡慕他们。”婉凝看着他的侧面,这几年的历练,他的侧脸比以前更棱角分明。他复杂的眼神,有坚毅、有不甘;她轻叹了一声,又过了几秒,才道,“婷芳喜欢说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婉凝的手负在文琮的手上,看着他说,“梁生的父亲是公车上书之大牛,看得无得都是大道,是哲学。他生在日本,长在东京、北京,又求学于美利坚,学的是追本溯源建筑历史,要做的是传世之学问。三哥生于商贾之家,长在上海,求学于德意志,初学实科,又转工程,再学建造,为的是实例中检验真知。一如燕京大学和同济大学,前者擅长历史文学,后者偏重医科、工程,术业有专攻,却都福泽社会。”她懂得,她竟懂得。何其惊喜,何其有幸。可她终究未想到更深的一层——梁生夫妇于此时动身,向西而行,是因为东三省的日本人越来越多,局势越来越紧,中国第一所设立建筑学系的大学——东北大学也要沦陷了。年春夏,东三省即将进入漫长而黑暗的历史一瞬,而上海的建筑业,方兴未艾,大有欣欣向荣只希望。第五十二章疏影水清浅

“侬晓得伐,二少奶奶的娘家,老厉害啦;二少奶奶这次回来,大少奶奶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

一大清早,婉凝到一楼餐厅吃饭,刚走到楼梯转角,便听到两个小丫头在楼下碎嘴。

熟悉的形式,不过内容有变。

但刘家二少奶奶贝爱玲,确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物。

她与二哥文璟谢绝了家中好意,免去回国party一应俗事,把风头全留给了小弟文琮,低调而归。

然二少夫妇此次归国,都担任公务职位:二少文璟担任国立同济大学工学院教授,兼任国民政府顾问,二少奶奶贝爱玲则被聘为《玲珑》杂志女刊主编,兼任济良所副会长。

刘太太对这对归国小夫妻,满意的很,在饭桌上又问,“Linlin,侬休息好了伐?刚回来,着急报到做撒?”

“原规定的日子是十天前啦,拿人家薪水,也不能一拖再拖啦。”

“侬真是好活力,能搞出恁多花样来,能折腾。”赵静怡不冷不热道。

“我是个怕闲着的性子,这杂志的主创本都是好友,好友邀请,又是喜爱之事,自然顺水推舟了。”

“侬要是精力旺盛,也该多为家里操持操持,家里这些人的吃穿用度,阿拉都要替姆妈分担,而且安楠又小,你竟也放心到外面去做事。总有穷人家的媳妇出去贴补家事,倒没听说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出去谋生的道理。”

贝爱玲本在切培根,听到静怡话至于此,便放下刀叉,正视她道,“于大嫂而言,赚钱便只是一份谋生手段而已。”

“难道不是?还有其他?”静怡喝着牛奶道,“侬想一想,爸爸、文琦、文璟、文琮,哪个男人出去工作不是为了赚钱,文琮么,赚钱不赚钱我可不知道,可若没有文琦帮着爸爸管理公司,这一家老小,等着喝西北风么?”

爱玲笑了,道,“我们都喜欢大哥为家里做了非常大的贡献,这样早出晚归,替父亲分忧,为我们辛苦。”

静怡又勉为其难道,“谁叫他上辈子不会投胎,偏生得早,做长房长孙。若都有文琮的福气,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行事向来随意,一间建筑事务所,说开就开了。”

刘家男子都有公务,早餐用的早,这会子都已经出门;本是女眷的早餐会,静怡口无遮拦惯了,但此话一出,刘太太有些不高兴,道,“就数你个伶牙俐齿的,吃饭时也闲不住。”

静怡身子一扭,切了小块煎蛋往嘴边送,又抬头看看坐在一边沉默寡言的婉凝,闷葫芦假装听不到的样子,也不知是做给谁看。

婉凝一直在想爱玲刚刚的问题,赚钱便只是一份谋生手段而已么?

此刻于她而言似乎是的。

来上海之前,她是不知道女子也可以出门工作的,后来为婷芳牵线到景然的诊所里工作,也是为了让她既能远离刘宅丫鬟这种闲言碎语的宅门生活,更能有安身立命的营生,日后也更易嫁人;而婉凝自己,要不要也谋份工作呢?

语言预科也快要念完了,念完书她要去干什么呢?

“听闻婉凝妹妹也在国立同济大学念书?”爱玲问道。

“是,念英文预科。”婉凝答道。

爱玲笑道,“那一会与我一起出门罢,我的杂志社离同济很近,下课后还能与你二哥一起回来。”

“好啊。”婉凝看着时髦的爱玲,心里竟升起亲切之感。

“语言预科好像到六月毕业罢?婉凝妹妹可想好后面要不要继续进学了?”爱玲问道。

“嗯…”婉凝放下刀叉,擦了擦嘴边,又说道,“还没有。”

刘太太喝着牛奶,微微一笑道,“Linlin你虽然工作繁忙,不要忘记兼顾家庭,如今大大小小也有十口子,开支用度都得盘算,家里家外都要操持;过两个月呢,钰儿也要生产了,我下月便到南京常住,从今天起,你得帮着我主持家务。”

爱玲一脸懵,又大方笑道,“姆妈,侬就知道我能操持家务?”

“侬在外头独立生活那么久,又是高学历的高材生,这点小事还能难得倒?”

爱玲又笑道,“那我便试试罢。”

“婉凝六月毕业么?”刘太太有对婉凝道,“正好钰儿六月底生产,你若是有空,便同我一起去陪你妹妹罢。”

“好。”婉凝不假思索,一时做不了的决定,不如交给旁人帮她决定吧。

爱玲看了看左臂上的万国表,又道,“哎呀,时间不早了,婉凝妹妹若吃好了,我们便走罢。”

婉凝点点头,又起身对刘太太、静怡微微福身,从偏厅的沙发上拿起书包,跟着爱玲往外走。

“听说大少奶奶一直想要主持家务,太太一直没答应,二少奶奶这才回来,太太就交代给她了;啧啧啧。”花厅里的小丫鬟又在碎语,爱玲和婉凝穿过花厅,谁都没说什么。

婉凝竟有些佩服爱玲,主持家务,也许是个烫手山芋,而爱玲当下接过,没有推诿,也没给静怡留下些许薄面;这是婉凝无法做到的。

爱玲走到门口,让司机摇下车窗,对他道,“你不必去了,我自己开车。”

EightyFour般的女子,婉凝暗叹。

“嗨,婉凝,早。”

一辆白棕相间的小轿车在婉凝身后开过来,停在她身边,里面坐着的朗目公子哥,是贝麟。

婉凝只是微微抬手,算是打招呼问好。

“我来接你上学。”贝麟从车上走下来,插着手站在婉凝面前,开朗地笑着。

阳光斜打在贝麟仔细涂了发蜡的背头上,也打在婉凝额前细碎的发丝上,贝麟想,此刻的自己,一定很帅。眼前这个女孩子,一定不会拒绝自己。

“不必了。”婉凝直接笑道。

“哟哟哟,还以为这是谁家的勤奋小开,一大清早,不务正业,狂追女孩。”爱玲走过来,手臂上挂着香奈尔皮包,插着手,憋着笑,瞪着贝麟,“原来是我们家的贝大少爷。”

“姐。上班啊。”贝麟下意识地摸着头,奶声奶气地对爱玲道,“我来接你上班啊。”

姐姐?文琮的不靠谱小合伙人贝麟贝大公子是二嫂贝爱玲的弟弟?

“舍弟顽皮,妹妹莫怪。”爱玲挎起贝麟的手臂,把他拉到一边,小声道,“你怎么回事?你瞎追小明星,我都不管你,但不能是婉凝。”

“做撒?”贝麟摸不着头脑地问,“你啥时候管过我?”

“刘家老太太把婉凝安排给文琮,你就别想了。”

“未婚妻而已嘛。”

贝麟耸耸肩,又走到婉凝身边道,“不是专程来接你上学,我来接我姐的,让你搭个顺风车。”

第五十三章应是故人来

“同学们,以上就是这门课程的全部内容,请大家记录好论文要求和时间,不要迟交了作业,影响结业。感谢你们选择这门课程,以后也欢迎你们随时来找我讨论问题。”中年教授扶扶自己的眼镜,温和地笑道。

“谢谢先生。”

婉凝合上笔记,将本子和钢笔都装进皮包里,才一转身,发现贝麟一如前几日,坐在教堂最后一排,身边早就围满了三三两两的花痴少女,而他,穿过人群,冲着她咧着嘴笑。

契而不舍,他这样陪着她上课,已经一周有余。

也不能假装看不到他,也不愿故意去迎着他;只是稳稳当当地往外头走,等他快步走到身边时才道,“怎么又来了?”

“今天是最后一节课,你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我怎么能缺席?”

婉凝想,贝麟大概极擅长花言巧语。

有些尴尬地微微一笑,又道,“便没什么事做?”

“陪着你是我最重要的事啊。”贝麟笑着,伸出手要帮她拿皮包。

她的手下意识地往另一边收,微微拢着发,继续往外走。

“顾同学你好,这封信请你务必收下。”有位男同学走到婉凝面前,双手递上情书。

未等婉凝反应,贝麟先道,“顾小姐已经有主了。不过你勇气可嘉,品位…也不错。”

“顾小姐的未婚夫好像并不是阁下,”男同学又道,“不过已有婚约并非阻碍,自由之民国,婚约亦是可以随时解除的。更何况,顾小姐这样的姿貌,应是从不缺少追求者。大家可以公平竞争。”

婉凝尴尬一笑,“这位同学,多谢你的好意。”

未等婉凝话音落下,贝麟先道,“不好意思,我们还有要事。”于是一只手挡住站在婉凝面前的男子,一只手拉着婉凝的小臂往外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让婉凝先坐上自己的车再说。

到了车上,婉凝先笑了。

贝麟看她笑得开心,自己也痴痴地跟着笑,过了几秒,却又觉得摸不着头脑,问道,“你笑什么?”

婉凝顾自笑着不讲话,贝麟又道,“好吧,去哪里?”

“去同福巷。”

同福巷?那是外白渡桥边的小弄堂,弄堂口到弄堂尾不到百米,却住着上百人。

“同福巷是什么地方?”贝麟问道。

“你开到外白渡桥,找个地方停下车,我们走过去。”

“噢。”

她发号施令的样子,好可爱啊。

按照她的吩咐,把车子停在外白渡桥边的礼查饭店,跟着她穿过外白渡桥,往同福巷走;五月上海的午后,天气微热,太阳正盛,可走在她身边,贝麟觉得一切都是自然舒服的。

穿过两条街,又转了三条巷子,才走到同福巷,贝麟看到倚在巷口的周身褴褛的小孩子,意外地看向婉凝,她似乎很熟悉这里,温柔地跟巷口的男孩子打着招呼,问,“你爷爷呢?”

男孩子拉着更小的男孩子跑到婉凝身边,很有礼貌地问好,“小姐姐,你来啦,赵先生在里面给我爷爷瞧病。”

而那个更小些的男孩子,伸出自己的小脏手,拉着婉凝的裙摆,咦咦啊啊地念叨着,“糖,糖。”

贝麟站在一边,往里面看,晦暗的散发着酸腐味的巷子里,隐约可以看到很多躺在路面上、靠在墙角边的乞丐,所有入眼的东西,竟都是黑色的。

他觉得很恶心,但他深呼了一口气,平复着情绪,从裤兜里掏出几颗糖,俯下身,塞了一颗在小男孩嘴里,又把剩下的放到大一些的男孩子的手里。

“小姐姐,这个新来的哥哥好好看。”大一些的男孩子道。

婉凝看着贝麟,他也天真地对她会心一笑;婉凝牵着男孩子们的手往巷子里走。

景然和婷芳已经在巷子的中段给一位老先生体检,老先生看起来瘦骨嶙峋,周身似是被一层黑色的皮包着。

应该就是两个小男孩的爷爷了。

“姑娘来了。”婷芳跟婉凝问好,眼睛却都在贝麟身上;事务所开幕当天她见过他的,比文琮更精致也更纨绔的公子哥竟也会走到这种贫民窟里。

婉凝蹲下身,问景然,“张爷爷的病有好转么?”

景然微簇着眉头,沉吟道,“听着还是有病灶,但声音比以前小些了。”

婉凝握着老爷子的左手,开始号脉;从脉象上看,确实有好转。

婉凝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药包,对婷芳道,“之前给张爷爷吃的药应是奏效了,再定期给他吃着。”

“好。”

景然欣喜地看着婉凝,这是她成功挽救的第五条生命,竟比他自己第一次挽救病人生命还开心。

景然和婉凝给巷子里的人体检,一个用听诊器,一个号脉,配合得似是很默契,贝麟坐在一边墙角,边陪两个小男孩玩,边看着他们配合看诊,心里还嘀咕着,刘文琮这呆子,再不留神,女人早被人撬走了。

不过,她专注看诊的样子,似是有圣光。

“你很喜欢做这件事。”贝麟蹲在婉凝身边帮她扶着一位老者。

“嗯。”婉凝帮老者包扎伤口,随口回答着。

贝麟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她额间的汗,她身上的油渍,她微皱着的眉头;便跟在她身边,看着她需要做什么,就帮着做什么。

“哎,姑娘你把这么个公子哥带来,做撒?”婷芳趁着贝麟扶一个老妪到一旁休息,小声问婉凝。

“搭他车来的,不晓得他竟也愿意跟着来。”

“好伐。模样倒蛮俊俏的。”婷芳笑道,“性子也比三少爷好。”

婉凝无奈,“想什么呢。”

“一会你还是搭贝少的车子走伐,我们还要去顺福里,时间晚了,回去还得被刘太太念叨。”

“知道。”婉凝与景然交谈两句,示意贝麟往巷子口走;贝麟与释重负,才走到巷子口,转了个弯,便扶在墙边吐了。

他迅速拿出插在外口袋的手绢,捂着嘴,避免自己在婉凝面前太过失礼。

婉凝慢慢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他可怜兮兮地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不该让你过来。”婉凝道,“该喝些热水,再好好休息一下。”

“走罢。”贝麟整整衣服,又恢复往常光彩。

“去哪?”

“我家。”

“啊?”

“去喝杯热水,再好好休息下;并且,你也得稍微梳洗下再回家罢。”

“可……”

“放心罢,我家就一个帮佣;是我自己的房子。”贝麟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对,便又道,“是女帮佣。家里还有很多我姐的衣服,你可以换一间干净的再回家。”

婉凝还迟疑着,贝麟又道,“不然我去电话亭给我姐打个电话,让我姐陪你一起回。”

“那还是走吧。”

第五十四章磐石无转移

车子驶过竞马场,驶入法租界,路痴如婉凝,也能感觉得出贝麟的车子越开越远了。照他现在开出的路程,倒不如回景然的诊所来得快。

之前婉凝从学校出来到同福巷看诊都是回景然诊所梳洗再回刘宅,却比贝麟所谓的“家里”顺路些。

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婉凝竟不知道留洋几国的世家高门的公子哥儿会对她“别有用意”。

却也不动声色,由着他,往霞飞路的南边开。

贝麟本也没打算带她来武康大楼,只是刚从一片狼狈中逃离,由着性子一直往远处、再远处开。

所以他说错话了,现在他们去的公寓,没有女佣,也没有贝爱玲的衣服,有几件女士洋装,是贝麟从云裳时装随手拿的准备送影院小明星的绝版样衣。他思来想去,竞有些局促,自己不仅食言,还会把那么不算美好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她在他心中的分量,不知不觉间,又轻易辗转腾挪到更重的位子。

这算不算是爱情电影所说的“FallinLovewithFirstEyes”?

终于还是到了,贝麟把车子驶入武康大楼的门房,才开口,“到了”。

婉凝倒比贝麟镇静得多,边下车边道,“先前路过这里,便觉得这幢楼像一艘船,还想着哪天请三哥带我来看看,没想到今日倒有幸船中游一番了。”

贝麟更觉婉凝可爱,引她边上电梯边道,“这是一个匈牙利人设计的,专为欧罗巴国家的大班在上海任职居住;我这套本是我英格兰姨丈的,他带姨母到印度处理公务,我也是代管。”

婉凝略略点头,礼貌微笑着,他说这些做甚?

电梯刚停稳,未待他们走出,便有一对男女摇摇晃晃着冲撞进来,女子是金发碧眼高鼻梁披散着金黄卷发的外国女郎,男子略披着西服衬衫,领带斜挂在脖颈上,领口上、脖子上挂着几颗大小不一的红唇印。男子进了电梯,便是一通乱按,与此同时,又有一个穿着和服的女子站在电梯外拉扯着刚冲入电梯的中国公子哥,嘴里还念叨着“ComeAnthony,Come”。

好大的洋酒味道,伏特加香槟清酒加赤珠霞,想必已经喝了不只一天一夜。

诺曼底公寓,西洋大班聚集之地,也是日夜笙歌的地方。

贝麟下意识地将婉凝挡在自己身后,不让些许污秽靠近她,而她却拉开他的臂膀,急着上前把眼前的Anthony看得仔细些。

眼前这个衣衫不整,左手抱着酒瓶,右手搂着洋妞的浪荡贵公子,便是那年在茜墩帮她打官司的黎安东!

哪里还有心思梳洗换衣,便想跟着黎安东看他为何颓落到眼前境地。

“婉凝,我们下电梯了。”贝麟按着开门键,想拉她的手带她离开“是非之地”,却还有些迟疑。

黎安东倒不像认识婉凝的样子,将门外的和服女郎一把拉进电梯里,将本楼层以上的楼层都按了一通,贝麟拉着婉凝的手往电梯外走,下了电梯又帮黎安东按了关门键,才道,“黎哲睿先生家的公子,沪上律政名流,在公寓里几套房子,近几个月夜夜笙歌惯了。”

婉凝见他面上别无异色,似是司空见惯了。

“你不会是被吓到了吧。”贝麟见婉凝恍恍惚惚地放空着的样子,心下发急,“是我疏忽了,竟让你见到这么污秽的事;并且,我平时可没做那些事。”

贝麟拿出钥匙开了门,却见婉凝依旧放空着,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进门,又道,“你裙子上沾了泥,盥洗室里有刷子,我拿来帮你弄一下。”

婉凝见他如此,竟觉得有些好笑,“他那个样子有几个月了么?”

“他?谁啊?”贝麟被她问得愣愣的,“你说Anthony?你认识他?”

“嗯。”

“也有四五个月了罢。那时我刚回来,有次跟父亲和他父亲、他姐姐还有他一起吃饭,他就这个样子。那次文琮文琦也在的。”

噢,所以文琮是知道的。

黎安东如今这个样子,文琮是知道的。

“哥哥最近见过黎安东么?”文琮难得在家吃晚饭,吃过饭陪父母亲在起居室说话,婉凝跟文琮边倒着大吉岭茶边说。

“你今天跟贝麟出去了?”

“你最近见过黎安东没有?”婉凝也不回答他。

可他在意她跟贝麟出去,却没跟他讲;却拗不过她,便道,“上个月事务所开幕时见过。”

事务所开业时,黎安东与父母、姐姐前往,婉凝当时也见了,确不是今日所见,可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你今天跟贝麟出去见了安东么?”文琮又问。

婉凝也不回答他,把茶壶端到刘老爷刘太太面前的茶几上,给刘太太倒了半杯茶,静怡便加了半杯牛奶到茶杯里,冲成奶茶。

刘太太少见她们配合默契的样子,加上明日要启程去南京照顾文钰生产,心情大好。

“婉凝,侬行李可收拾妥当了?”

“姆妈不知道,婉凝今日在学校刚交了结业论文,明日又一大早火车,够折腾了。”爱玲道。

刘太太确然不知这一层,也有些心疼这个脾性清淡的姑娘。

文琮先道,“我后日也要到南京出差,姆妈和婉凝不如与我一同去。”

文琦又道,“姆妈想钰儿,不如我明日陪姆妈先去南京,正好去拜会几位朋友。”

静怡斜凝着文琦,你要拜会哪门子的朋友,不提前跟我讲?

刘太太见这些人替婉凝说请,并不好拒绝,不过文琮也往南京倒是好事,让文琮见一下南京一位远亲家的亲戚女儿。

文琮和婉凝第二次一起出行,比上一次更有默契些。

她早早在餐厅吃了早饭等他,他起的晚,只能喝了半杯咖啡吃了半片面包就草草上车。

等他们上了火车,在包间内坐定,她才从手上一直拿着的大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食盒,“呶。”

文琮接过来看,盒子里是蝴蝶酥、杏仁饼、青团子,都是他爱吃的小点心。

她又让人拿了壶茶,一脸无奈地给他倒茶。

他会心一笑,掰了小块杏仁饼,往她嘴边送。

她从他手里拿过杏仁饼,把茶杯往他眼前推了推,转过头,也不看他。

闹脾气么?

为了能陪她去南京,他昨天在股东会上特别调整了项目进度,把南京国民政府的项目提前,才能有现在的行程,她这会儿跟自己闹什么脾气?

“怎么了?”文琮放下杏仁饼,问她。

“没什么。”婉凝把杏仁饼放在食盒里,又从包里拿出一本西文的外科书来看,便不再理他。

不会是为着昨晚上问她是不是跟贝麟出去的事跟自己过不去罢?出去便出去了呗,难道他真要追究她不成?可他不能问问么?毕竟她是他的未婚妻呀?

可还是要跟她没话找话,“如今都能看这么艰深的西文书了?妹妹进步很大。”

婉凝也知道他是没话找话,敛了书,对他道,“我昨天在永康公寓见到黎安东了,他不是很好。”

“嗯,知道的。”

“你知道还……”婉凝疑惑地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才道,“用情至深。”

第五十五章将心向明月“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出《琵琶记》,唱的是书生与乡下原配及丞相女儿的爱情悲剧。文钰边听戏边问婉凝其中典故,便知了其中情理,直想跟刘太太埋怨,自己的婆婆、沈家姆妈如何选了如此不吉利的曲子,可又不好当着两家姆妈的面换戏曲子,于是拿了折子有意无意地翻着。下面点的便是《荆钗记》、《拜月亭记》并《牡丹亭》,越看越觉得没意思,于是起了身往外间去。他们本在戏园子的二楼雅间,一楼都是些寻常来听戏的普通人家,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很,婉凝不放心文钰这个快临盆的孕妇,便跟着下楼去,“折子戏嘛,大多是情情爱爱的悲欢离合,不过博人眼球,供人消遣的。”文钰道,“婉姐姐,你最聪明了。我这么出来,确是不得体了,可我听着就烦。”婉凝一直注意保护着文钰,怕经过身边的人不小心碰到文钰,等走到戏园子门前的小院儿里,才对她道,“烦闷便把气消出来,憋着气再把我小外甥憋出病来。”“噗。”文钰笑道,“是啦是啦,从姨娘这里论还是从舅妈这里论,便都是你外甥。”“你也就取笑取笑我。”婉凝道,“都临盆的人了,能避着便避着些,左右你生产后沈家姆妈也不会长呆的。”“什么都瞒不过姐姐的眼睛,我也知道那是家骏的姆妈,左右都该敬重的,可实在一起生活不来呀。不让我用法兰西的香皂便算了,中央皂厂的檀香皂都要切成小块节省着用,早饭牛奶只让我喝一杯,家骏一杯半,剩下的半杯她都要倒在包子粉团里;这些便都算了,还不让我化妆,出门哪能不化妆呢?姆妈说她怀着我的时候还跟阿嗲去广州、去香港、去福建,还穿着礼服参加宴会呢。”虽然人人都不愿承认,可家庭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一定会折磨婚前爱恋深深的一对人儿,正如戏文所述,改朝换代,千百年,仍旧如此。婉凝有些啼笑皆非,只是安慰她道,“再忍忍,还有一周便到了预产期,小外甥出生后,一切都会好的。”“你们怎么站在外头吹风?”文琮和家骏从戏院门口走过来,原来是文琮到国民政府开会,出政府门时正遇上下班的家骏,两个人便一起来戏院接女眷们吃晚饭。晚饭仍旧选在金陵饭店,沈家姆妈听说金陵饭店有西餐,变道,“哎呀,天天在家里做糖醋小排、四喜烤麸,想来钰儿也吃烦了,牛排我倒是不会做的,上次钰儿想喝蘑菇汤,我怎么都不会做,还是让家骏专门到这里买回家的,一小碗老贵了,我们都没舍得喝……”“不如就吃西餐伐?”刘太太道。“西餐老贵了,上次……”“亲家姆妈放心伐,家骏赚得那些钱都不够他们小两口花的,以后还要养孩子嘛,今天让琮儿请,钰儿的三哥来看妹妹,怎么有不请客吃饭的道理。”“哎呀,那真是要让三少爷、三少奶奶破费啦。”“沈太太您不要客气,我应该做的。”文琮道。落座点菜后,刘太太又道,“亲家姆妈,我们钰儿从小家里娇惯惯了,蘑菇汤是从小喝到大的了,还有红烩汤啦、老火靓汤啦,这孩子从小吃得杂,嘴巴都吃得挑剔狠。”家骏妈妈边喝着蘑菇汤边陪笑道,“不麻烦不麻烦。我就是怕我们沈家的饭菜粗淡,不合钰儿的胃口。”“妈,钰儿是家中独女,上面又有三个大哥,自然是被宠大的,我们家虽然没有刘家条件好,但我娘和我,也一直宝贝一样宠着钰儿,我娘更是一直提醒着我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钰儿。”沈家骏道。刘太太点点头,“家骏这工作还不到一年,上上下下需要打点周全的也多,生活上小两口未免拮据些;不过我们钰儿从来不是吃苦的命,再苦的条件都不能苦了钰儿,这是根本。当然啦,沈家现在确实没什么条件,所以钰儿生产前后的一切费用,我都安排好了,今晚医院去住,钰儿的表姨夫是圣玛利的院董,他们会找国外的专业医生专门为钰儿服务的。”“哎呀,要么怎么说我们家骏命好呢,这安排,老好了。”家骏妈妈先道。“姆妈,你安排之前为什么不问我一下呢?”文钰道,“医院?医院也蛮好的呀。”婉凝忙拉了拉身旁文钰的衣袖,摇头示意。刘太太在饭桌上发号施令纵然可能会伤了家骏的自尊心,但文钰这时候反对自然更加不妥。文琮才道,“还不是你从小身体太弱,弱得一大家子替你担心,各种安排。也是巧了,表姨家就在南京,圣玛利离家里又近。”“噢。”家骏也笑着对文钰道,“家里人一片好心,我们就好好享受吧。”而后席间便是一些不咸不淡的交谈,最后决定明日文钰再到圣玛利待产,把家骏一家送上车,刘太太便道,“你们早点上去休息。”月上柳梢头,她倒是也拦不住年轻男女出去走走,许是今日饭局让她心情大好,于是放下这一句便先上楼休息。因是再游南京,文琮便想起婉凝那对荒唐的兄嫂,才道,“倒是有段时间了,也不知道顾伯鸣的生意可有好转?”“哥哥想支持他的生意?”婉凝倒比以前直接些,“哥哥在南京已经有生意了。”“国民政府的一个项目,你是知道的,上次来,也是为了这个。”文琮也不想蛮她,上了学又在外面历练了些,这些事情她也该知道,“却没有支持他们的打算,顾伯鸣没有经验、没有财力,不适合做建筑工程。”“他大概也是悟到了这个道理,已经收手不做了。”婉凝道,“那些玉兰花真好看。”文琮便随了她,走到饭店前面的路边,赏一树玉兰。她还是这样,看了花便走不动了。文琮想起他们很小的时候,在陈墓老宅里,他还帮她种了一棵桂花树,快二十年了,也不知道树长大了没有。“我倒想他还闷在葫芦里继续投钱,父亲还有一幅《雪中玉兰花盛开》图在他手里。”“找个机会,再赎回来。”文琮道。“算了。”婉凝顺着玉兰树,有意无意地往前走。“父亲来过这里。”“嗯?”“父亲放里有个上锁的皮箱,他以为箱子里有值钱物件,早早拿走了,手上没钱时撬开一看,里面不过是父亲的寻常日子,我连带皮箱赎回来才发现,父亲一直有寄日记的习惯。”婉凝笑道,“父亲日记里记着,他十七岁时随祖父来过金陵,还识得一个终身难忘的女子。”婉凝的语气越来越轻,“那个女子,不是我母亲。”文琮默默听着,心似是突然被揪起来,他下意识地,很想,很想,握着身边女子的手,一起走。他看着她的侧脸,眼睛里、鼻尖上泛着好看的光。她那么好看,又那么让人心疼。“所以还是算了。”婉凝转过头来,对他笑道,“哥哥说的对,除了嫁人,还有好多事,我都可以尝试着做,我想和哥哥一样,做些生意发挥所学,也让顾家几代人的积淀后继有人。”第五十六章月绽浮云里

文钰生子几乎是刘家近一年来最大的家事,预产期的日子,一家子前前后后齐聚金陵,医院的套间病房的外间,或坐或站,喝茶聊天,等待掌上明珠的掌上明珠降生。

在文钰怀孕、成婚、生子的事情上,刘老爷本与刘太太持不同态度,他一向认为,文钰“少女不知愁滋味”完全是长辈太过宠爱的缘故,未体察过人间疾苦的闺中少女,既选择出嫁贫寒人家,便应该专注体味“贫贱夫妻百事哀”这种老生常谈的坊间旧事;何况家俊在南京国民政府的任职,已经是破例空降,酌情提拔,才不过半年多,沈家在南京城已不算普通人家。

左右拗不过爱女之心,刘老爷本也是把幼子“扔到外面”读书长本事的狠角色,可在文钰身上,全然变成宠爱,本还在武汉谈生意的刘老板,接到电话便紧赶慢赶到了南京。

一下船,也不想旁人觉察他对文钰的挂念,只慢悠悠地问婉凝,“婉凝英文课程结课后有何打算?可想继续念大学?”

“倒想继续念书的,可控是错过了今年入学申请的时间,而且,要读哪一科,现在也是一筹莫展。寄父可以提点一下么?”婉凝不知刘老爷为何突然问起她上学的事,只是照着问题如实回答。

“想过学习德文么?”刘父侧着头,看着乖顺的婉凝,他有三儿一女,可觉得身边最让他放心的孩子却是他的义女,贴心懂事又蕙质兰心,只消稍稍提点,便知其中关窍。

“听人说,德文与英文起源不同,属于不同语系,我英文的底子只打了皮毛,又要学新的语言,不知会否吃力。”婉凝道。

文琮温柔笑道,“我学德文之前也曾有这样猜测,可只消掌握方法,便可区分二者,也能与汉语区分开来;其实就像你日常生活中的抽屉,不同抽屉放不同文件,掌握了基本规律,文件便不会放错。”

刘父笑道,“确是没白这些年的圣贤洋书。”

文琮又道,“但其实种种语言,一则掌握听说读写,能读懂他方知识,了解对方所思所想,进而了解对方文化,助益沟通;二则掌握语言背后的逻辑规律,一通则通,更有甚者,便无师自通了;精通多国语言的人,大概如此。比如,二哥。”

“语言是一种工具,君子要善假于物。”

文琮明白了父亲的良苦用心,又对婉凝道,“学习语言,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不一定是为了拿到学位,我还是之前的意见,念课程比念学位对婉凝益处更大。”

刘父笑着点点头,“你们商量罢,我支持婉凝的决定。”

婉凝印象中的寄父,对她总是温暖而疏离,可此时此景,她却觉得分外亲切;父亲的温暖,往往是深刻而绵长的。

文琮和婉医院时,文钰还在生产手术中,刘父走到刘太太身边,轻轻拍了下刘太太的肩膀,刘太太的手负在刘父放在她肩膀上的手上,“钰儿进去六个小时了。”

刘父坐在刘太太身边,让文琦给母亲倒杯红茶。

沈家姆妈看到刘父到场,先来寒暄,“刘老爷来啦,文钰真的老辛苦啦,她对阿拉沈家,功劳比天大。”

刘父笑道,“沈家姆妈照顾文钰这些天,劳心劳力,也辛苦了。”

“照顾自家媳妇、孙子,自然不辛苦哒。”

刘太太勉强对她笑道,“沈家姆妈快坐,家俊,快让侬姆妈坐呀,休息一下罢。”

沈家俊头次做父亲,此时已经如坐针毡,可全屋子的刘家人让他不得不顾及着礼貌、周全着母亲的言行举止,他示意母亲尽快坐下,自己却在一旁心急如焚地踱来踱去。

静怡坐在一侧的沙发软座上,盘着腿喝着茶,似笑非笑地看好戏:

不过是生个孩子么,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能也生个孩子呢?

静怡觉得无趣,拉着文琦往外头走,“侬看呀,生孩子的事侬又不是没见过,呆在那里做撒,我都困了,阿拉出去走走伐。”

文琦担心着妹妹,又想起锦里生产时地九死一生,便又问婉凝道,“婉妹,你给钰儿号脉时,她有没有特别情况?怎么进去这么久啊?”

家俊也被问的越发担心,他道,“每次产检都很正常的话,应是没问题罢?”

静怡道,“哎哟,侬伐要再gang啦,多大的事,却被你们搞得老严重了。”

多大点事?文琦无奈地拉着静怡道,“侬少说两句罢,莫要添乱。”

刘太太摆摆手,让孩子们安静些。

手术医生这时推门出来,对刘老爷刘太太笑道,“It’sboy”

刘老爷问道,“HowAboutMyDaughter?”

“She’swell,ingoodhealth.She’sSleepy.”

“ThankyouDoctor.”文琦由衷感谢外籍医生。

沈家姆妈对家俊道,“他们说的洋文是什么意思?我孙子呢?快问问呀。”

家俊道,“一会儿便能看到了。”

两家人都沉浸在文钰顺利产子的喜悦中。

文琮却先到姨丈办公室打了一通电话到上海,“文钰母子平安。”

第五十七章沉沉未须臾

“文钰如何如何,自有她先生、她父母,她阿奶,你们老刘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众人管着,我只在意我的婉凝。”贝麟坐在车子里,边挽着衬衫袖子,安着他鎏金的袖扣,边跟爱玲笑道。

“大概父亲对你的约束起了反作用,哪来的这些个不得体的论调?”爱玲道。

“姐姐又要gang婉凝是文琮未婚妻的陈词滥调了。”贝麟笑道,“在美国时,也没见你如此墨守陈规。”

“中国人有句古话,此一时彼一时。到了中国,到了上海,就要守上海人的规矩。DoAsRomansDo”

“呵呵。”贝麟两三下把袖扣戴好,又边抓抓自己的背头边在车窗上欣赏自己帅气的样子。

“呆会到了饭店,你可要收敛些,若让父亲母亲见到你对婉凝别有用心,以后你怕是都见不到她了。”

“晓得啦。”贝家实则广东人士,贝麟虽在上海出生,但从小随父亲母亲满世界迁居,只在北京、纽约两地停留时间最长,他说话一向是南腔北调的,只有跟家人开玩笑时才喜欢说几句上海话。

贝爱玲还不忘嘱咐,文钰孩子百岁宴刘家可谓是极为重视,一家子专门从上海到南京张罗着,还包下南京饭店整整一层雅间,给邀请的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居住。

整个宴席会场被摆满了鲜花,除了刘家的亲贵,大有南京国民政府的一些政要出席宴会,足见得不到一年,沈家俊在政府内的风头已不可小觑。

刘太太笑着招呼着远道而来的亲朋,并一些政要的亲眷,不管之前是否相熟,她张罗这些事自然是毫不费力,只是扭过头再看看家俊的姆妈,纵是套着金线串珍珠的高价旗袍,依然佝偻着身子,谈笑间一副穷酸的样子,孙子满月之事全靠媳妇娘家里外打点,她本来因家俊请得动多位民国政要的好心情于是都被他上不得台面的老母亲给冲淡了,不过是继续带着得体的微笑,左右逢源。

刘太太有时候想,锦里和静怡的分别,大抵如此;而婉凝与蔓莉的分别,也大抵如此罢。

但婉凝也不免给了她不少惊喜,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婉凝进步极大,已经可以独当一面,陪着几家亲戚和生意上朋友家的少奶奶,讨论好莱坞的电影、法兰西的洋装和国民政府新发起的女性运动,也许是借了爱玲的光,她俨然一个知识女性,讨论起英国诗人雪莱的英文诗句,都滔滔不绝、落落大方。

静怡与文琦已经许久没有共同出席刘家的社交活动,此时此景,她早就准备好,上演一出夫妻恩爱的戏码,让暗潮汹涌的流言不攻自破。

爱玲和文璟却各有各的圈子,觥筹交错之事本就不是文璟所爱,更何况长期以来,刘家大哥负担着“小刘老板”的角色,他和文琮都能有许多空间做自己喜欢的事,而爱玲却是个十分擅长交际的,不过今日是文钰的好日子,她更多地站在刘太太身边,给刘太太打辅助。

文钰穿着法式长纱裙,抱着沈名哲,家俊则站在文钰身边,笑道,“各位前辈同僚、各位亲朋好友,感谢大家来参加鄙人幼子沈名哲的百岁宴,各位的盛情家俊十分感激,今日略备薄酒,忘各位莫嫌弃。”

静怡对文琦道,“伊一个乡下人,没成想倒挺像个样子。”

文琦不爱听她的酸话,只转头过去,当作没听见。

静怡却也不觉得无趣,顾自笑道,“也不知道侬的宝贝侄子会抓什么东西?抓个笔杆子倒算了,若是抓个算盘,谁知道会不会来跟你儿子抢家产呢?”

文琦想,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在争风吃醋上头从不会从长计议,但一提到儿子和家产,从来都是未雨绸缪。

再看看文璟一对、文琮一对,似都比自己家有趣些,舒坦些,于是顾自喝了杯酒,也去围着看小侄子到底抓了什么物件。

说也神奇,沈名哲对离他近的算盘、钢笔、金钥匙都没什么兴趣,对稍远些的馒头吃食也全然不放在眼里,目的明确,路线精准,直勾勾地冲着一本《本草纲目》去了。

这本书原是文钰为了凑数胡乱放的,却还故意放在离沈名哲最远的地方,怎么偏偏拿了这个?

“想来小少爷是想做杏林妙手。”一位政要太太说道。

众人频频点头。

文钰也笑道,“若能成为医者,未尝不是好事。”

家俊只顾着陪笑,抱起沈名哲交给他姆妈专门找的奶妈。

这位奶妈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极白净,模样也很娇俏,文琦都不免多看几眼。

静怡是第一个跟文钰打听奶妈来历。

“家俊姆妈从浦东乡里找来的,听说身世可怜的紧,刚生的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丈夫也因此离家出走,了无音讯;原本姆妈一直建议我母乳的,可我奶水本就不多,家俊这位亲戚又偏生如此可怜,便应允了。”

爱玲却道,“我还是建议母乳为主,奶妈为辅。Candy我一直是自己带的,因为母乳时的互动其实对孩子的成长大有裨益,对你的身体也会好。”

婉凝更是多了一层不放心,“虽然奶娘育子,古来有之,但这位女士体质如何,最基本的检查还是要做的。”

文钰扑哧笑道,“婉姐姐如今在诊所挂牌问诊,确是三句不离医理了。”

静怡道,“你婉姐姐现今啊,可是上海滩的红人,因着我父亲的关系,我哥哥的诊所本就老有名气的,如今挂个‘中西医诊所’,中医还要排在西医之前,足见你婉姐姐在我哥哥心里的位置。哎哟,你看我这是说什么呢?倒是忘了现如今,外头的人还得唤一声‘三少奶奶’不是?”

婉凝和爱玲相视一笑,未回应静怡,婉凝又对文钰道,“幼子夭折很可能是先天不足的缘故,母体也许还带着病症,你还是自己多留心。”

文钰还有些犹豫,爱玲又道,“不是不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孩子都生下来了,还担心母乳让身材走样?那些个话都是坊间乱言,母乳有诸多好处。你若不信,我再送你两本书,好好研读看看。”

爱玲又对婉凝道,“我倒想起来,我们可以发起一次‘鼓励母乳’活动,在《玲珑》上公开发表相关文章,诊所提供医学知识作为支撑,再请一些时髦的已婚女士亲身说法,文钰,你可愿意亲身分享自己的经历呢?”

文钰笑道,“这倒有意思的;对了,二嫂的共济会在南京有分会么?我整日在家也怪闷的,若能在共济会做些好事,也可排遣排遣日子。”

爱玲道,“共济会在南京早有分会,你若想,自然欢迎你到共济会帮忙,我跟南京分会的会长说一声便是,只是我还想问你,还有两年的大学还要不要继续读了?”

文钰没想到二嫂会突然像父亲一样严肃地问她学业之事,只是拉着静怡道,“大嫂,我前日看杂志,现在都流行你这种妆容,你快教教我。”

爱玲笑着摇摇头,婉凝宽免她道,“二嫂何必心急呢,若是钰儿能体会到开心,我们便也替她开心罢。”

爱玲笑婉凝善良,却不能赞同她这种所谓的包容心,她一向要强,事事都要计划周全,步步为营;婉凝呢,也不过是知道努力进取而已,终还是放不下“为了文琮而生的”的桎梏。

贝麟全程被各种适龄小姐围追,颜料大王贝家的公子哥,有颜有钱有趣,初到沪上,便已成为被“围追堵截”的钻石王老五;他应付得极心不在焉,时不时地瞄着婉凝,若不是能见到婉凝,谁想来这种无趣的百岁宴?

文琮早就看明白贝麟的心思,对他道,“少打歪主意。”

贝麟道,“我这是光明正大的正经主意,若你还觉得我是歪主意,现在便再跟你刘三少当面说一次‘我要追求顾婉凝小姐’。”

文琮笑道,“好啊,时间会说明,你终是徒劳。”

贝麟道,“你倒不用防着我,我总归光明磊落,你应该防着赵景然兄,毕竟人家现今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文琮却道,“婉凝早与我说过的,她不喜欢景然。”

贝麟笑他,“世间的喜欢和喜欢,都是人的感情,感情难道会是静止的么?别的不论,单说你对我姐,难道还和三年前一样?”

文琮被他问住,沉吟着,不回应。

“果然被我猜中了,对婉凝如此不冷不热的,原还是放不下我姐姐。”

文琮这时才道,“那位才有静止的喜欢之情呢。”

贝麟知道文琮指的是站在边上角落、一直在喝闷酒的黎安东,道,“今天这场面,他怎么还是一副用情至深的情种相?不都是些小孩儿抓周的开心事儿么?”

文琮道,“因为,他用情至深的人,便是钰儿啊。”

第五十八章

冰壶玉界上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个稚嫩的女娃声,景然循声走进诊所里间,看到婉凝正拿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教病床上的女娃读诗,而爱玲依靠在旁边的床栏上,微笑着看着她们。

见到景然走进来,爱玲笑道,“真对不住,又把你们诊所当共济会的病房了。”

景然温和地笑着摆摆手,走到女孩病床前,拿起胸前的听诊器听女孩肺部的病灶。女孩乖顺地看着景然,他长长的睫毛上泛着柔和的光,温和细腻地像个天使。

“天使叔叔,我好一点了么?”小女孩问景然。

景然笑着点点头,给她盖紧被子,又转头看看婉凝,问小女孩道,“今天跟婉姐姐学了哪些诗?”

“学王昌龄的诗。”

小女孩又开始背《芙蓉楼送辛渐》,景然笑着看着婉凝,竟有些出神得觉得若他和婉凝能有一女大概也会有这么岁月静好的样子。

婷芳从外间走进来,道,“赵医生快去给看看罢,5床的病人又咳血了。”

景然和婉凝都转到另一间病房看症。

东北战事不断,大量关外人早早选择南迁;本月中时,日本人侵入东三省,关外流民更如同过江之鲫,不少一路逃到上海滩,身体好些的,还能勉强在码头上做活或拉黄包车,身体差些的,便在街头讨饭吃,实在朝不保夕的,把家里的女儿卖到书寓的也大有人在,景然诊所里的这两天收治的两个小女孩都是黎安东从书寓赎回来的。

婷芳在景然旁边边打下手边道,“这诊所都快成收容所了,长期这么干,是得赔钱罢。”

景然道,“医者本就是治病救人的,力所能及之时,对人伸出援手也未尝不可。”

婷芳能理解景然所谓的医者父母心,这与婉凝天天念叨的道理一个样子,她撇撇嘴,继续给女孩测体温,景然写好病例才到外间去。

爱玲道,“婷芳说得也对,诊所确实不是收容所,现在的情况确实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杂志的记者这些天也做了很多调研,这样的女孩子不在少数,就算是安东个个给赎出来也没有地方安置,还是得从长计议。”

景然点点头,“安东能遇到的情况即便再多,实则也是一小部分罢,若是在社会氛围做些呼吁,想来成效更显著。”

爱玲道,“这倒不难,我们杂志社会将调研结果整理成专稿报道,做一些舆论导向;若是政府能出相关条例,规定书寓不得买卖16岁以下的女童,便可大范围内解决一些问题。”

景然暗想,爱玲虽正义有担当,却因为刚刚从国外回来,并不了解国情,即便爱玲资源上可通天,政府又如何会做这种条例说明,他道,“还可以从另外的角度考虑,给书寓奖励,一个女孩奖励5块大洋,只要送到某个地点就给奖励,也许更能解决问题。”

婷芳和婉凝正在收拾中药柜,听到她们的对话倒觉得很有意思,婷芳想,赵老板确不是个呆子,慈善的事情都从做生意的角度考虑,着实有趣;婉凝却不禁对爱玲更增一层敬佩。

“收容地我倒想起一个人来,我约个时间,一起去聊聊罢。”

爱玲说的人,便是丁文康。

那日爱玲、景然、婉凝同去找丁文康时,恰逢文琮和贝麟在丁文康办公楼里聊丁文康在虹桥的那块地的设计方案,贝麟见到他们,全然看不到家姐,急着跟婉凝搭话,“婉凝你来啦~咦,你到这里做撒?”

爱玲跟丁文康调侃自己的弟弟,“看他,都跟人合着做生意了,还这么不稳重。”

丁文康会心笑笑,“难得大家走在,不如一起吃个便饭。”

文琮道,“还差安东。”

爱玲又道,“平时不一定知道安东在哪里晃荡,但今天他一定在复旦大学。”

这日,黎安东的表姐、民国第一位女律师郑毓绣在复旦大学有一堂轰动全城的演讲,演讲主题便是女性权利与社会地位的法学主张。

婉凝在国立同济大学上课时,女教授并不多,女性演讲更是少之又少,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如此鼓舞人心的女性演讲,而台下的女性学生、女性听众之多,让婉凝更加啧啧称奇。

爱玲笑着对丁文康道,“听闻郑律师擅长离婚案件,说不定你也会麻烦她。”

丁文康哭笑不得,却幽默道,“郑律师是Feminist,恐怕我占不到便宜哩。”

饭局安排在红房子西餐厅,文琮和贝麟展开了“切牛排比赛”,切得又快又好的那位优先把自己切好的那份换给婉凝,到底是受过西医训练的,景然却快人一步,先把自己那份牛排并刀叉换给婉凝,婉凝瞬时脸红得狠,拢拢额间的碎发,端起杯水喝起来。

文琮又把自己那盘与婉凝眼前这盘调换,“这盘切得细些,婉妹吃这盘罢。”

而贝麟则先叉起自己切好的牛排中的一块,狠狠咬了一口。

安东和文康相互瞥了一眼,无奈笑笑,着实也不知道贝麟为什么要淌这趟水。

爱玲却及时终止了这场闹剧,道,“今日难得大家聚得齐,主要还是要讨论一下疗养院的事,近来关外来的难民多,买卖幼女的现象也多,婉凝和景然诊所里收治了两个,但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丁兄这里一定能帮上忙。”“如今我太太的康济院里还有些床位,想来可以解决一些燃眉之急,爱玲你与她商量即可;再有,便是虹桥那块地皮,我确实也有做疗养院的想法,不过在建筑功能规划上,倒要仰仗文琮、贝麟二位老弟了。”

“那我和婉凝妹子便走个后门,请刘三少爷、贝小少爷给共济院的留些位子。”

贝麟原对虹桥疗养院的case没有丝毫兴趣,开会前还埋怨文琮为何一定拉他同去,不想竟有能与婉凝共事的乐事,于是痴痴地咧开嘴笑得开心。

文琮却暗暗不爽,现在想想拉贝麟来,倒不如拉张远东;但想想能与婉凝一起工作,却也美滋滋了。

第五十九章安知燕雀志

立秋之后,秋老虎似还在上海打盹,迟迟不肯退去;这日傍晚天降大雨,才觉得天气舒爽些。婷芳站在诊所门口看倾盆大雨,道,“姑娘慢走些吧,一时半会雨也停不了;若赵医生在诊所,还能送送你。”

婷芳已有一段时日不住在刘宅了,一则她每日在诊所工作,正经工作,住在刘宅本就尴尬;二则诊所常有夜诊,婷芳住在诊所附近,帮忙照应到底方便些。

景然的医术早蜚声沪上,有许多达官新贵甚至指名请他做自己的私人医生。这日,他又登门看病去了。

“赵医生的这位客人也古怪得狠,每次偏要到外头的茶馆、艺坊、客栈去瞧病,每次还不一样,神出鬼没的,真要去寻他,都寻不到。”婷芳又言。

婉凝还在收拾中药柜子,这是她每日下班前的惯常工作,从不例外。

她在出神,倒不是因为外头的倾盆大雨,是因为这日刚上班时PeterWU和董雅芬来找她和景然聊开药厂的事。

景然和他的投资人舅舅魏礼安本有西医药厂,顺安药业吴家做的多是中药药材的选配、买卖生意,中成药是两家无过多经验却一直想涉足的新兴市场,两家联手,虽为互补,却还有个无法突破的技术问题,此突破口便是婉凝,顾氏医馆开了上百年,定有许多惯常的方子。这桩事,景然和魏礼安曾为此三顾顾氏医馆,后景然也再与婉凝说过一次,但仍是不了了之;尽管PeterWU论据论证充分,有备而来,但婉凝全程都有些抽离。

父亲坚持不做中成药,她虽然不知父亲内在的原因,却也一直记着,不敢忘记,更不敢违背。

“怎么在发呆呢?”不知文琮什么时候走进中药间。

“三哥?”婉凝有些意外。

文琮微卷的头发尖上和防水风衣还滴着雨水,正微笑着看着她,“今日下班早,想着雨大,你兴许没走,便来接你。”

“三哥有心了。”婉凝拿起包包,又跟婷芳交代了下,才跟文琮出门去。

文琮撑了伞,让她坐到车上,才自己上了车。

“今日下班早,路过凯司令,给你买了栗子蛋糕和丹麦卷。”文琮指了指车后座上的纸袋子,“饿了的话,便先吃些。”

婉凝转头看看他,倒觉得有些意外,“今日发生事?三哥心情这么好。”

“虹桥那块地批下来了,我的初步规划也确定了。”

“那真是喜事。”婉凝笑着,侧身去拿车后座的纸袋子,都是她喜欢吃的,他还记得。

窗外雨大,他开得格外慢,看看腕上的表,已经快七点钟了;看这雨路,到家怕得七点半钟,家里应该已经吃完饭了,便问婉凝,“要不在外面吃罢,你想吃什么?”

婉凝笑道,“倒没什么想吃的。”

“你想想,想吃什么便说。”

婉凝笑他直接,道,“雨这么大,只想喝汤。”

“要么去杏花楼吃鸡汤面。”文琮道,他记得,她爱吃鸡汤面。

“好。”

她今天兴致不高,想来是有些累了,“今天便简单吃些,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婉凝有些怔怔地,他突然又对她上心,想来又有一件重要项目尘埃落定。

“三哥,我想学开车。”等面时婉凝突然说道。

“噢,也好。”文琮道,“不过六点后还是要人去接更安全。”

婉凝点点头,开始吃面。

“三少爷、三少奶奶好,今天的面还好伐?”杏花楼的经理跟他们寒暄道。

文琮客气地点点头。

“那就好,这是我们老板送的小笼包,请二位慢用。”

等经理走远了,文琮无奈笑笑,“下次我交代他们,不必送旁的东西,免得浪费。”

“三少奶奶。”婉凝顾自念叨着。

“怎么了?”这姑娘今日不知道怎么了,也不是第一次被叫“三少奶奶”,怎么今天反复念叨。

婉凝把PeterWU和董雅芬去诊所聊开药厂的事前前后后讲了一遍。

“你跟景然合伙诊所,是怎样的合伙方式?”文琮一向不过问婉凝的公事,“若景然用诊所合伙药厂,你要考虑。”

婉凝懂得他的考虑,一边喝着面汤,一边道,“父亲当时不想参与药厂之事,我也不会答应的,我想景然哥也知道这一点。诊所是魏先生投资的,我现在还是被景然兄雇佣的身份,所以我的选择,是不是还很多。”

文琮满意地笑着,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

她也不由着他摸头,避着他的手,道,“雅芬家里和我家算是世交,父亲常从董家买药,小时候我也常与雅芬一起玩。”

“我知道。”

“今天我才知道,雅芬和PeterWU在一起,到上个月才有名份,算是在外头开了房,背着家里正室的姨太太。”

说是背着家里正室,实则姨太太常陪金主出入各种生意场所,正室又是如何不知。

“董家只有这一位掌上明珠,心高气傲,竟不想也会答应到吴家做姨太太。”婉凝道,“我想不通,为何要做姨太太?”

是因为这件事才闷闷不乐么?她也认为婚姻这种事,应该是相爱的一夫一妻,再容不下第三个么?

“我大概无法接受,女孩子去给人家做小。”

“你是个要强的女孩。”文琮道,“但能有一技之长,可以养活自己的人不多,女子更是少之又少;有些人大概没有可以安身立命的技术,也没机会学习能安身立命的知识,而有些人,大概付不出旁的辛苦,不过想舒服着做些事,赚些钱,或者,只靠别人养着。你我和这些人不同,我坚持做建筑,是想做些符合中国文化价值和实用功能的建筑;你要做中医诊所,除了要自我生存之外,还想做些救人的好事。但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别人,你只要做好你坚持的事就好。”

“噢。”

“当然,谁都有用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的时候,比如我,曾经让你不要缠着我,要自己做选择。”

窗外依旧下着雨,婉凝看着文琮的侧面,有很单纯却很欣慰的笑,这样的三哥,似是大不同了。

“人都是会变的,希腊的哲学家说,人不可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事情也是会变的。”文琮道,“你还小,很多人、很多事,慢慢理解。”

“我今天好像个小孩子哦。”婉凝笑自己。

文琮拿起车钥匙起身往外头走,边走边笑着自言自语道,“可是这样的你,真可爱。”

(后续章节见本文同一天推送)熊依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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